王征宇

拉威尔在巴黎音乐学院求学时，曾是“阿帕谢”团队的一员。这个自诩“捣乱分子协会”的组织，有诗人克林索尔、作曲家施密特、画家索尔德斯等，都是力图打破常规、追求创新的潮人。《水之嬉戏》写成，拉威尔第一时间在每周一次的“阿帕谢”聚会上首演，得到大家热烈好评。好友伐格称：“这是陌生的一种火热的感情，波涛的汹涌和细腻感情的结合，从来还没有人能够达到这个境界。”如今我们听《水之嬉戏》，宛如看到板结的盐碱地孕育出稻谷，让人忍不住期盼接下去可以破“碱”种出鲜花。

五分钟左右的《水之嬉戏》，是一部奏鸣曲结构的单乐章作品，古典的骨架，浪漫主义热烈情感，印象派丰富的色彩变化，小篇幅集大成的《水之嬉戏》，比德彪西的《水中倒影》还早四年写成。

拉威尔公认且自认杰出的还是他的配器技巧，他的每一首钢琴曲都以管弦乐配器思路来写作，《水之嬉戏》也不例外。钢琴声中，既可以听到竖琴的拨弦、三角铁的敲击，还有大提琴般低鸣的暗流涌动，连续八度琶音的连续弹奏华丽如小提琴……眼花缭乱的炫技，精密而巧妙的和声，双调性运用突出了丰富的色彩。钢琴家仿佛用十指进行一次次“乾坤大挪移”。眼前忽而有小溪活泼流淌，忽而是泉水汩汩喷涌，忽而有气势雄浑的瀑布从天而降；时而水花飞溅，时而波光粼粼，时而水面出现丝绸般浅浅波纹……音乐塑造的水声水色，妙不可言。

许多钢琴家藉此曲一展高超的演奏技法，带给人极富想象空间的听觉感受。钢琴家里赫特完成此曲只用了4分24秒，他的《水之嬉戏》是心无旁骛的，一心和水玩，他的指尖在黑白键上追逐奔跑，像光着脚的孩童踏碎春日溪流，琴键迸溅的每滴水珠都折射着赤子的天真。演奏强力和弦前，里赫特的左手会像鹰隼收拢翅膀般悬停在键盘上方3至5厘米处，五指呈放射性张开，蓄势的姿态，仿佛要抓住逃逸的光粒子。交叉弹奏的处理，阿格里奇的左手在右手上方带球般迅速串联起音符，里赫特则像石子擦着水面打漂似的蹦跳，塑造独立的声部。里赫特呈现的水，勇往直前，恣肆淋漓，给人一气呵成的畅快。

法国钢琴家弗朗索瓦的《水之嬉戏》比里赫特慢了差不多有一分半钟，宁可作品丧失一些内在所需的动力性，而让琴声表现出闲庭信步的从容。因此，弗朗索瓦的触键有种克制的优雅，钢琴音色柔美而富有弹性。放大了看，每粒音符都可能有斐波那契螺旋状的结构，包裹着气泡破裂时的透明空腔，升腾至空气里凝结成悬浮的雾霭。琴声已止，悬在空气中的水汽久久不散。

拉威尔喜欢听到他的作品被直接、清晰、明确地演奏。坊间轶闻，有一次拉威尔听年轻的霍洛维茨弹奏《水之嬉戏》，后者过于随性的发挥曾使他很受伤。演奏会结束，拉威尔用轻轻的一句“我觉得你弹得很夸张啊”，让自信满满的霍洛维茨顿感颜面尽失。拉威尔有生之年，霍洛维茨再没碰过他的任何作品。

无论是里赫特热烈的奔涌，还是弗朗索瓦克制的流淌，水声的万千变化始终恪守着乐谱的规则。就像拉威尔用严谨的曲式搭建河床，才能托起自由的浪花；演奏家们遵循着音符的坐标，却划出了截然不同的航迹。艺术的真谛或许正在于此——当规则成为创造的跳板，自由才有破浪前行的力量。